支撑他的,只有那张模糊照片上娟秀的字迹,和她笔下那个童年幻梦中的精灵。
第六天,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放弃时,在一处人迹罕至、被厚重苔藓和冰冷水汽笼罩的悬崖裂缝深处,他看到了它。
银白。纯粹的、流动的银白。巴掌大的叶片舒展着,脉络清晰,仿佛由凝固的月光雕琢而成。叶缘上,细密如尘埃的幽蓝光点,如同最深邃夜空中散落的星辰碎片。
最令人屏息的是,那些光点真的在以一种极其缓慢、却清晰可辨的节奏,明——灭——明——灭……像是沉睡巨兽悠长的呼吸,又像是宇宙深处传来的微弱而神秘的心跳。
溯光昙。它真的存在!
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。
他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靠近,用随身携带的小铲子和特制的密封盒,花了近一个小时,才将这株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梦幻生灵,连同它根部包裹的一小块冰冷湿润的苔藓原土,完整地取了出来。
他把它做成标本,镶嵌在特制的透明树脂页中,夹进那本承载着他所有心意的册子里。
幽蓝的星点在凝固的树脂下,依旧执着地闪烁着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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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学期的开学日,迎接帝都的是一场罕见的、酝酿已久的特大暴雨。
厚重的铅云低垂,仿佛要压垮整座城市。
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落,在柏油路面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,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。
狂风呼啸,卷着雨水横扫一切,路边的树木在狂风中痛苦地弯折。
和连溪抱着那本被他用防水布仔细包裹了好几层的册子,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雨幕。
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,单薄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,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打颤。
额前的黑发被雨水黏成一绺一绺,不断往下淌着水,模糊了视线。
狂风几乎要将他掀翻,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。但他心里燃烧着一团火,一团名为期待和献祭的火。
他不在乎浑身湿透,不在乎寒冷刺骨。
他只想快点,再快点,把这个凝结了他整个暑假心血的、属于她童年幻梦的礼物,送到她面前。
他并不奢求什么,只要能看到她接过册子时,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讶,或者一个如同往常般温柔的微笑,就足够了。
那足以慰藉他所有卑微的付出,足以点亮这个暴雨倾盆的灰暗世界。
圣安蒂斯学院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寂静。
他浑身滴着水,狼狈不堪,蹚过积水的走廊,终于站在了那扇熟悉的学生会会长办公室门前。门上镶嵌着金色的铭牌——“陆瑾鸢”。
心脏在湿透的冰冷胸腔里剧烈地跳动,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激动和虔诚。
他深吸一口气,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正准备敲门。
门内,清晰地传来一个陌生的、带着点轻佻笑意的女声,穿透了厚重的门板:
“……哎,瑾鸢,说真的,能不能想想办法?那个叁年级的穷小子,又往我们纪委部的匿名举报箱里塞东西了!天天塞!风雨无阻!这都开学第一天,下这么大雨,他居然又塞进来一封!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,什么食堂特供窗口克扣分量啊,什么高年级欺负特招生啊……烦都烦死了!我们部员天天处理这些,正事都不用干了!”
和连溪抬起的手,僵在了冰冷的空气中。
短暂的沉默。
然后,那个他魂牵梦萦、熟悉无比的清泠声音响了起来,语调平直,没有任何起伏:
“那就把举报箱拆了。”
那轻佻的女声咯咯地笑了起来:“啧,陆大小姐,你可真够无情的。人家小男生对你可是痴心一片呢!全校谁不知道他天天眼巴巴地围着你转?每次看见你,那眼神,啧啧,跟小狗似的。真是……可怜又可笑。”
门外的和连溪,像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,浑身僵硬,血液从头顶瞬间褪去,冰冷得像坠入万丈冰窟。
他抱着册子的手臂,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。
门内,她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这一次,清晰、冰冷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,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,精准地、缓慢地刺入他毫无防备的心脏:
“痴心?”一声冰冷的嗤笑,“能拥有让我利用的价值,是他的荣幸......脑子还算灵光,可惜用错了地方。不过,我会慢慢纠正他的......”
她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,狠狠凿进和连溪的耳膜:
“平权?叁岁孩童都不会信的谎言,那个蠢货居然深信不疑,还妄想以此改变桦棱?天真至极。”
她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种权贵者深入骨髓的傲慢和冷酷,清晰地穿透雨声和门板:
“桦棱,永远都只会是等级分明的贵族制国家,这是流淌在这个国家血脉里的铁律。平民出生的唯一价值,就是像工蚁一样,为我们鞠躬尽瘁,燃尽他们那点可怜的光热,然后——悄无声息地死去。”
“轰隆——!”
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,紧随而来的炸雷在头顶爆开,震得整栋楼似乎都在颤抖。
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走廊,也照亮了门外那个雕塑般僵立的身影。
和连溪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灰白。
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,熄灭了。
里面有什么东西,在少女那句“蠢货”出口的瞬间,彻底碎裂了,化为了齑粉。
他感觉不到冷,感觉不到湿,甚至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。
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抽离,只剩下门内那冰冷刻毒的话语,和头顶隆隆的、如同丧钟般的雷鸣,在脑海中疯狂地回荡、撞击。
抱着册子的手臂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。
“啪嗒。”
一声轻响,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微不可闻。
那本被他视若珍宝、用生命去守护的册子,从他僵硬的指间滑落,重重地摔在潮湿的大理石地面上。
包裹的防水布散开。册子在撞击下摊开。
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,从走廊尽头敞开的窗户猛灌进来,粗暴地翻动着书页。
哗啦啦——
书页疯狂翻动。最终,停在了镶嵌着溯光昙标本的那一页。
透明的树脂下,那株流淌着月辉银光的蕨叶依旧舒展。
狂风呜咽着席卷而过,猛地将那脆弱而梦幻的一页从册子中撕扯出来。
那页承载着他卑微炽热爱恋和全部心意的溯光昙,在狂暴的风雨中打着旋,像断了线的风筝,瞬间被卷入白茫茫的雨幕深处。
幽蓝的星点在冰冷的雨水中绝望地闪烁了几下,最终,彻底熄灭,消失不见。
和连溪依旧僵立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额前湿透的黑发紧贴着苍白的额头,水珠沿着他秀气的下颌线不断滚落,砸在地面上,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。
他微微垂着头,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,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,遮住了那双此刻只剩下无边死寂的空洞眼眸。
暴雨如注,疯狂地冲刷着圣安蒂斯华丽的建筑外墙,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。
整个世界只剩下无休无止的雨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