懵懂的孩子抬起头,对上他浑浊的双眼,大约是出于孩子的敏感,他似乎察觉到了众人如今正因自己而陷入争执凝重之中,那小圆脸上灿烂的笑容已然消失。
“父皇,胎记一事,此妇所言究竟是真是假,又要如何证明?”萧元琮终是忍不住,开口辩驳。
“太子这样说,那便是没有了。”郑居濂冷不丁道。
从来不在这样的事上出声的齐慎也第一次坐不住了,缓声道:“太子所言不错,有还是无,宫中档案不曾记载,仅凭人言,难以确定。”
胎记一事,没有成文的铁证,仅凭人言,的确无法完全下定论。
郑皇后便是再糊涂,这么多年的宫廷沉浮下来,也明白这一点,幸而她早已做了完全的准备。
当初,就是在查到这个孩子可能不是青澜生下的那个孩子时,便忽然卡住了。
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,就像太子说的,光凭稳婆和医者所言,难下定论。
不过,好在他们没有放弃,继续在暗中调查,最后总算找到了别的突破口。
她很快便继续道:“齐公既这么说,此事便暂不作数。不过,即便阿溶就是当初从青澜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个孩子,他也不是天家血脉!”
最后几个字出来,犹如平地一声惊雷,令底下又惊又骇的臣子们爆发出一阵议论之声。
“皇后娘娘如此笃定,难道真的有无法否认的证据?”
“那、那可是太子殿下!一直以来天性诚笃、涵养充实,怎么可能……”
面对众人的议论,萧元琮半垂着眼,没有说话,仍旧等着郑皇后将证据劈头盖脸地丢过来。
“说来,此事倒也不怪太子,实是那名叫青澜的宫女水性杨花,不安于室,要与外男私通,才闹出这样的事。”郑皇后毫不客气地嘲讽,抬手示意,又让底下的宫女带上一名看来不满而立的健壮男子。
“太子,你可认得此人?他可曾是你羽林卫中的一员。”
那人生得英武挺拔,的确有宫廷侍卫的风范,只是那一张还算俊朗的脸上,却带着令人难以忽略的憔悴和狼狈,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,一直积压心底,无法抒发一般。
他一上高台,目光便先四下扫视一圈,待一瞥见太子,便骤然停住了,像是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,憔悴的面容逐渐扭曲。
“殿下!”他扑通一声跪倒,不顾众人怪异的目光,便开始向太子不住磕头,“臣有罪,臣对不住殿下的宽仁!”
“此人名叫葛良,出身贫寒,凭着一身武艺入了东宫羽林卫,明明有大好的前程,却在去岁年初突然以丁母忧为由,辞去军职,独自回乡,这是为何?”
葛良在伏地痛哭,扬声答道:“小人、小人做了对不住殿下的事,小人在任上时,未行护卫东宫周全之职,反而与东宫宫女私通,实在罪该万死!”
接着,便是絮絮叨叨一番解释,让众人好半晌才理清其中关节。
他身为侍卫,年轻气盛,趁着每月三回值夜的机会,时常偷偷潜入宫禁,与宫女青澜私会。
此间,有不少信物为证,如青澜的贴身衣物、贴身配饰、钗环等,还有两人传情所写信件。
这些均可由从前与之亲近的其他宫女辨别真伪。
而后,便是二人私通日久,情难自禁,直至最后珠胎暗结。
“……是二月里的事,当时小人害怕极了,还曾想过要到殿下面前坦白,求殿下赐死小人,放青澜一条生路,可是,青澜却让小人别管此事,小人等了十日,等到上巳过后,再要当值,想要与她见一面时,却听说……她已有了殿下的孩子……小人心中难安,可若当时再坦白,便是直接害死青澜,痛苦之下,再无颜面留在东宫,这才辞官回乡……”
“二月里,”郑皇后抓着他的话,“算来到十一月末生产,倒正是足月,恰好应了方才稳婆所言。”
郑居濂亦道:“青澜死于东宫,她生前留下的衣物钱财等,应当都在宫中有记档,而后再发还给亲属,只要拿出档册一查,便可知晓葛良手中的这些,是在青澜生前便给了他的,还是后来再得的,一目了然。”
他们敢这样说,便是有完全的把握,葛良说的定然是真的。
周遭众人即便不敢相信太子会有心混淆皇室血脉,到此刻,也多少信了葛良所言。
皇孙的生母曾与侍卫私通,这无法不让人怀疑皇孙到底是谁的孩子!
“太子,本宫有一言问你,”郑皇后走近一步,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萧元琮,“你若不知青澜与人私通一事,当初又为何要让余嬷嬷赐死青澜,又嫁祸到太子妃的身上?”
齐慎在旁听得心惊肉跳,沉着脸警告:“都是还未完全查实的事,娘娘莫要如今就下定论。”
“齐公不愧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,行事如此严谨,本宫也不过一问而已,若方才这些都是假的,太子大可否认,到时直接交三司会审便可。”
齐慎紧抿着唇,看一眼已许久未发一言的太子,抬头冲高处的萧崇寿拱手:“陛下,此事事关重大,老臣以为,应当如皇后娘娘所言,交三司会审,方有定论。”
一言出,东宫一党的众臣纷纷附议。
而皇后与郑居濂二人则半点不见惊慌之态,他们手握铁证,无一没有反复查证,就是要闹得朝野皆知,再由三司坐实,让太子多年来铸就的声名轰然倒塌,从此沦为阶下囚,再担不了储君的重担。
面对一双双凝重的眼睛,一声声沉沉的呼唤,萧崇寿终于将目光缓缓转向下方的长子。
他没有直接回应众臣的恳求,而是先问了萧元琮:“太子,你可还有话要说?”
事到如今,哪怕这二十多年来,他们父子之间情分浅薄,他也不希望皇后方才所言都是真的。
阿溶还被他抱在怀里,这是他的第一个孙儿,于子息单薄的他而言,是多么珍贵,以至于即便与太子有这样深的隔阂,也止不住心中的那点舐犊之情。
萧元琮站在一旁,半垂着眼,没有看任何人,不论是来自郑氏一党的虎视眈眈,还是来自忠心的臣属们的紧迫期盼,他统统都像看不见一般。
这副沉默不语的样子,落在众人眼中,各有解读,一时间,所有人都屏息凝神,等待着他能开口说些什么。
高台之上,除了猎猎江风,与不远处百姓们欢笑的动静外,再无旁的声音。
片刻后,萧元琮慢慢抬起眼,对上高处的父亲,缓缓道:“不必如此麻烦,父皇,事到如今,儿臣已不能再隐瞒真相——儿臣有愧,方才,娘娘与郑相公所言,无不属实,阿溶……的确不是儿臣的孩子。”
他说完,便对着萧崇寿叩头行礼。
而周遭的所有人,在一瞬间的集体噤声后,突然爆发出惊天的议论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