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放心,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罢了。”姜清窈呵了呵双手,踩着园子里的石砖一步步走向那亭子。忽然,她觉得脚底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,发出轻微的摩擦声,不由得好奇低头。
她缓缓移开脚,却发现是一张被揉搓成团的纸,边上还有一根褪了色的红绳,正被这风吹得险些飘远。姜清窈一愣,下意识弯腰捡起。
她将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抚平,一目十行地看下来。那熟悉的字迹让她意识到,这正是被皇帝随手扔下的那首贺寿诗,出自谢怀琤之手。
他的字,她一向认得。姜清窈记得,从前谢怀琤的字多飘逸潇洒,而如今却多了些沉郁苍凉
,想来是数年的宫廷生活已将少年意气消磨殆尽。
她轻轻叹了口气,看向那末尾的“留待年年献寿看”,笔划收尾处似乎留有余地,他在写下这首诗时,是不是还抱着些许的期盼,今日父皇会看在万寿的份上,不再像平日那般对他?
方才皇帝听了那江南曲调,也是动容了的。毕竟,昔日的秋妃便是江南人士,一颦一笑、一举一动都带着那韵味。皇帝曾对她那般痴情,今日那神色,分明是还念了些旧情,甚至还和颜悦色允了谢怀琤上前献礼。要知道往年,他根本不会多加理睬。
可后来那出戏曲,究竟是什么唱词触了皇帝的逆鳞,才会让他陡然变色发怒?姜清窈不知其中内情,也不知为何皇帝会对秋妃那般绝情。她看着那纸张,许久才动作轻柔地卷了起来,重新用红绳系好。
她知道,谢怀琤一向爱惜自己的笔墨,但凡是他写过的字和文章,他都会珍重收好。而今日,他大概也是一时神伤,才会将这纸张泄愤似的揉成团丢在这里吧。
姜清窈刚将纸卷藏进袖中,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。她抬眼,见一个高大清瘦的黑影正低着头,似乎在寻找什么。
隔着冷冷夜色,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,透着万分焦急。
一轮银白的月浮上夜空,稀薄的月光投在地上,映出两个逐渐靠近、融在一处的人影。那黑影一步步接近,看见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悄然与旁人重叠,不禁霍然抬头。
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。姜清窈口唇微动,正欲开口,却见谢怀琤很快转开了目光,抬步避开了自己,从身畔擦肩而过。
他继续低着头,微微弯着腰找着什么,神色虽是惯常的平淡,但眼底却不由自主泄出一丝焦急。
姜清窈意识到他在找什么。她心头一叹,轻声道:“五殿下,你是在找这个吗?”
谢怀琤顿住步伐,背影一僵,随即缓缓转过身来。
莹白的月光映衬下,少女向着他伸出手。方才被他一时激愤揉搓成团扔下的写着贺寿诗的纸张,此刻正静静躺在她手心里,甚至连那根和他本人一样破旧的、无人会多看一眼的红绳也被妥帖系在了纸卷外。原本皱巴巴的纸张被她抚平,一切都如最初一样,仿佛是他刚刚写完贺寿诗后,小心系好收进衣袖里的模样。
她的手指微微蜷缩着,弯出一个弧度,将那张纸卷珍重地护在手心。月色下,他甚至看清了白色的纸张表面沾染了些许污泥,她却毫不在意,以一个珍惜的手势,将它原原本本地递给了自己。
他眼底忽觉发酸,情不自禁低了低头,却正巧看见她裙裾之上系着的宫绦。那熟悉的花色和样式让他登时愣住,潮水般的旧忆顷刻间涌入脑海,激荡起连绵不绝的情绪。
谢怀琤喉头轻微一哽,许久不曾言语。夜风拂过她的鬓发,扬起几缕乌油油的青丝,在风中摇曳着,飞扬着。他的心里仿佛也吹起了一阵狂风,有什么细碎的心思蔓延开来,如离离原上草一般肆意疯长,扰得他心尖发涩。
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横亘。姜清窈等了许久,却不见他的反应,便又向前了一步,柔声道:“五殿下,方才我无意间拾到了此物,想来应当是你的。”
“我记得你一向爱惜自己的字作,便想着暂且收好,待来日还你。不想你就在此处,正是巧合了。”
“请殿下收好吧,”她顿了顿,道,“即便......它没能在今晚的万寿宴上得到赏识,但也是你的心血。若是草草舍弃,岂不是可惜了?”
不知过了多久,姜清窈终于看见谢怀琤眸光动了动,缓缓抬起头来。
他慢慢伸出手,眼见便要接过那纸卷。
姜清窈松了口气,正要再递过去一些,却陡然愣住。
少年迈步行至她身前,两人顷刻间呼吸相闻。他的手心滚烫,带着迫人的热度和力度,隔着衣袖牢牢地、不由分说攥住了她的手腕。
第23章 撑伞 “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靠近我?……
那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攥住她的腕子, 力道却并不大,不至于握痛她。即便如此,姜清窈还是有些惊愕, 下意思挣了挣,不想他察觉到她的抗拒,愈发用了些力, 甚至带着她的身子都情不自禁向他的方向踉跄了一步。
她仰头, 险些撞在他下颌处。夜色浮动,唯有那月光透过枝桠投下的稀疏的影子在两人脚边不断摇晃。姜清窈有些辨不清他的神色, 只清晰地听见眼前人沉沉的呼吸声。
“五殿下,你——”她双颊浮起一阵热意, 一路蔓延攀上了耳廓。这样亲密的距离, 他握住自己手腕的动作,总让姜清窈想起那日在山洞之中,谢怀琤也是这般救了自己。她唇角擦过他掌心的触感真切得仿佛就在昨日。
姜清窈的心狂跳了起来, 正欲问他此举意欲何为, 却冷不防听见谢怀琤沉沉出声:“......为什么?”
她一怔,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是何事。
谢怀琤没有等到她的回答,又问了一遍:“为什么?”他的语气低沉,隐约藏着脆弱和痛楚, 尾音则流露出一股茫然无措。
“......什么?”姜清窈怔怔反问。
谢怀琤低眸看她,却又在即将对上她目光时仓促转开,只定定瞧着一旁婆娑的树影:“......为什么要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走近我?”
姜清窈胸口一窒,沉默半晌,低声道:“因为——”
“你明明知道,我如今是多么狼狈窘迫。凡是与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,都会同我一样被人厌弃, 被人冷待,”谢怀琤语气平淡,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,“而你,家世不俗,深得圣宠,怎么看都不该同我这样的人再有所接触。”
她心尖一颤,轻轻开口:“我们自小一起长大,即便如今境况有所变化,可你还是......还是那个五殿下。”
“不,”谢怀琤冷冷勾起唇角,扯出一抹讽刺的笑,“我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谢怀琤了。若你试图在我身上找到从前的影子,只怕要让你失望了。”
“这么多年过去,前尘往事我俱已忘却,我不会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,”他自嘲般冷哼了一声,“想来是姜姑娘远离宫闱多年,偏生又太过念旧,才会错认了我吧。”
“你明明有那样不俗的出身和家世,不该同我这样的污泥搅和在一处,”谢怀琤目视着她,“如今,人人都可随意践踏我,欺侮我,我苟延残喘才活到今日。我与你,注定是两路人。你若是再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,试图在我身上找到旧日的影子,那么于你而言,百害而无一利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变得嘲讽:“姜姑娘聪慧伶俐,自然知道该如何审时度势,不再做出那些愚蠢之举了吧?先前你相助我的人情我也已还清,你我往后再无瓜葛。”
话音一落,谢怀琤很快松开了对姜清窈的桎梏,语气恢复到先前的漠然:“方才是我失礼了,姜姑娘莫怪。往后,还请姑娘当我是生人,再不要轻易靠近了。”
他一低头,看见少女手中握住的纸卷,便伸手轻轻夺了过来,淡淡道:“多谢。”
少女沉默半晌,问道:“从前的事情,殿下都忘了吗?”
谢怀琤喉头酸涩,面上却丝毫不显,语气生硬道:“我说过,所有往事我都已经忘了。”
他不敢去看姜清窈的神色,说完这话后转身就走,然而刚迈出几步,却听见身后少女的声音响起,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,柔和却又带着坚定的意味:“殿下方才说得不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