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'然后冯诺一就心软了。在文安看来,他狡猾的父亲就是故意熬了几个大夜,没刮胡子而已。大哥这么聪明的人,每次都吃这种连他也能看穿的苦肉计,属实难以理解。冯诺一拍了拍他的肩,感慨道:“在别人的恋爱里,谁都是智者。”文安眨了眨眼,万分不解地看着冯诺一拎着行李箱,从二楼搬出去,飞往美国。就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周,新学年开始了。文安走进特殊学校的大门,冒着热气的风从他手中穿过,吹鼓了他的衬衫。越过盲人手杖的丛林,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程启元。他身旁站着的应该是他妈妈,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,穿着干练,但眉间有粉底掩盖不住的沧桑感,好像临海那些风吹日晒的岩石,印刻着每一丝岁月的痕迹。她低头看着小儿子,重复跟他解释这是哪里,为什么他每周要在这里待上五天,每天九个小时。程启元脸上带着明显的烦躁,恼怒地看着周围。老师也赶过来,面带微笑地跟他打招呼。这个开学仪式可能要持续好久,文安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。直到第二节课上课,老师才带着程启元走进教室。文安所在的特殊教育学校不按年纪分班,按心智,十八岁和十岁孩子的智力发育也许没多大差别。他们不考试,不学理化生,课程的主要目的是适应社会生活,而不是培智。上午第一节是生活数学,第二节是生活语文。程启元走进了文安的语文课教室,说明他的文学水平和文安差不多。这节语文课的内容是:用句子描述你喜欢的东西。这就是特校语文课的目的,不需要写出优美的文章,动人的词句,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需要就够了。文安扒拉着作业纸,老师走了过来,把他的暑假记录本递给他:“你写了很多日常的小事,可以试试把写出来的句子串在一起,加个开头和结尾,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了。”文安用笔敲着脸颊,盯着黑板上的要求看了一会儿,还真有了灵感。他想了想,在标题栏写下:你喜不喜欢。你喜不喜欢早上醒来,想着今天是星期一,还是星期二,突然意识到,今天是周末!你喜不喜欢深夜中,躲在被窝里,听狂风卷过屋顶,暴雨敲击玻璃。你喜不喜欢把橘子含在嘴巴里,然后一下子,用舌头把它压碎。你喜不喜欢穿着袜子,在光滑的地板上,滑来滑去。你喜不喜欢站在旁边,看工人修理电视机,或是洗衣机。你喜不喜欢把苹果皮,削成很长的一条,不断卷开的luo旋。你喜不喜欢踩过厚厚的落叶,听叶子pi pi 啪啪的声响。你喜不喜欢在喝饮料的时候,用吸管,吹很长时间的泡泡。你喜不喜欢在有水汽的玻璃上,写字,画画。你喜不喜欢用舌头舔饼干上的糖粒,把脚埋在沙子里,突然找到丢了很久的玩具,吃烤盘上融化的芝士,走在人行道边沿?文安放下笔,看着写完的句子,为今天的进展而震惊。对着作业纸琢磨了一会儿,他在后面写下结束语:你喜不喜欢别人问你,喜欢什么?文安写完之后,语文老师走过来,看了看他爬了三页纸的文章,大加赞赏。老师把这篇作文当众朗读了一遍,还加了很多评语,大致意思是:这些稍纵即逝的快乐,点点滴滴的瞬间,构成了我们的生活,连缀起生命的初始。说出自己喜欢的事物,就是写一部自传,画一幅自画像,就是我们认识自己的过程。正是我们的喜好,构筑了我们的人格。文安云里雾里,他每次写点东西,大人都会上升到难以理解的高度。他不确定这是自己写得好,还是大人们在想方设法地鼓励他。不过,有那么多人喜欢他写的东西,他还是很高兴。而程启元坐在文安前面,全程一字未动,只低头看着自己的书包。来了新环境,他还处于戒备状态。又或者,他根本没有喜欢的东西。课间休息,文安去了趟卫生间,出来看到程启元站在门口,神情凝重地盯着洗手池。文安很熟悉这种神情,有些同学对卫生情况特别执着。如果卫生间不符合他们的要求,他们宁可不上。程启元似乎已经憋了很久了,文安看到他的裤子上洇出几滴水渍,而且深色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。文安在原地摇摆了一会儿,鼓起勇气,上前小心地拍了拍程启元的胳膊,程启元转过身来看着他。“跟我来。”文安说。他转身走向旁边的一栋三层小楼,楼身被漆成了白色,走廊上寂静无声。这是行政楼,人少,容易保持干净。不像他们所在的教学楼,隔壁是盲人班,你很难要求新来的孩子保持厕所清洁。程启元进厕所看了一圈,似乎很满意,文安退了出来,在门口等他。文安低头看了两分钟地,洗手池的水声也响了两分钟,文安差点以为程启元要把全北京的供水都用完。程启元出来后,他们隔着半米的距离,一前一后回到了教学楼。九月的阳光洒下来,在地上拖出一长一短两个阴影。文安忽然想起了六年前,他见到叶庭的那一天。 ', ' 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