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'说着,她便双足一蹬,腾地自椅上站起,抱起三儿,一溜烟地便跑走了。两个身影穿过游廊,消失在一丛芳樟林里。七齿象王开始放心地自吹自擂,从天下王侯敬奉司命星君说起,到地上万民如何对他崇敬拱服。易情听得目瞪口呆,一言难发。象王以为他是被大司命的丰功伟绩震慑,于是唇舌鼓摇更甚。在漫长的叙说之后,七齿象王清了清嗓,道,“总而言之,卑人昔日在九霄之上已有丰功伟烈,不过如今却误入凡尘。因而卑人一直想铸得神迹,重归天廷。”易情呵呵发笑,问道:“神迹?”七齿象王笑道:“不错,正是神迹。若是铸得神迹,仙班便会迎列于天磴旁,不论是凡人还是罪神,皆能再入九霄,做个高高在上的神仙。世人听闻卑人是大司命后,人人都想改易命理,来左氏宅院前叩门踏槛,可惜他们只重名禄,无一人有真心。卑人在左家中试了数十年,可却无人能铸得神迹。可自左不正呱呱坠地后,我又瞧见了些微希望。”“若有一人能铸得神迹。”男人道,“那一人必定是左不正!”这粗重的男人两眼生光,神色激昂。易情却摇头,道:“我看却不然。”“为何?”七齿象王敛了喜色,慢慢地将两只眼转过来,那眼里盈满了森然的暗色。易情说:“在她之前,已有人铸成过神迹了。你没听过么?就是那个姓文的…嗯…文劳什子玩意儿。”他想了想,还是暂且将自己的名字隐下不提。他已经从天廷里跌下来了,着实太过丢人。“你说的是文家的那位小公子罢?”象王笑道,却猛一拍桌,勃然变色,“可笑!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,怎能同左不正相提并论?”他见易情依然面色不改,脸色一暗:“难道天廷大司命说的话,你都不信么?”易情笑道:“不信。”“为何?”象王咄咄逼人地发问。“因为大司命是个大骗子,他连自己的话大抵都是不信的。”易情说,他垂下眼睫,话音里有低不可闻的叹息,“又为何能教别人相信呢?”第十章 鸳鸯错比翼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穿梭于香樟林间。山陂上草木萎黄,木樨花已谢,只余枯枝。一片黯淡萧索间,女孩们的锦缎绣衣格外艳丽,像两只翩飞的蛱蝶。一个小女娃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动,另一位俏丽的少女则紧随其后,笑盈盈地道:“三儿,你真慢,我要捉住你啦!”落叶铺了一地,与赭色的干土混在一起。枯林的枝杈像密集的经脉,向白而冷的天穹伸展。小女娃穿过踩过衰草,脸上却全然不见惊惶神色。她趔趄地跑了几步,却跌倒在地,骨碌碌地在草丛里滚了一周,沾了一身草屑。左不正赶忙奔过来,心疼地扶起她。三儿的手擦在小石子上,蹭破了皮,左不正吹了吹她彤红的手,担心地问道:“痛么?”“痛。”小女娃面无表情地道。“哪儿痛?”左不正问她。“姊姊。痛。”三儿却说不出来何处疼痛,只慢慢地道,“我。痛。”若是寻常的疼痛,妹妹绝不会翻来覆去地念叨。是摔到了骨头么?左不正小心地将她的衣袖捋起,只见她一只手上淤青遍布,另一条瘦弱的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细布。细布已吸饱了血,有些地方已结成黑红的硬块。左不正看得心如刀割,颤声问:“他们又割你手上的肉了?”小女娃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她缓慢地抬手,手指碰上纽襻,费了老大的劲才解开。刺绣裙子滑落在地,刺骨寒风里,她只着一件桃红抹肚,露出纤细的手脚。那本该藕白的手臂、双腿上遍布刀伤,皮肉翻卷,正汩汩流着血。血水如蛇,从她身上垂落,游进地里。“痛。”三儿说,“身体。痛。”左不正怔住了。她的眼前似是闪过了一幕幕光景:厚重的铁门缓缓掩上,小小的女孩儿被放在石台之上,无数刀尖刺破她的皮肉,鲜血奔流。少女浑身颤抖,眼目彤红,想要伸手去将这遍体鳞伤的妹妹揽进怀里,可在望见小女娃身上的狰狞伤口时,她又似被烫着了一般倏地将指尖缩回。宁谧的湖面泛起微澜。左不正将细布缠好,缓缓拾起金丝刺绣裙,给小女娃穿上。三儿很安静,仿佛这些可怖的伤痕不过是衣裳上的补丁。左不正牵着她的手掌,咬紧牙关,“不会痛了,三儿,往后你都不会痛了。”左不正喃喃自语,眼中闪过狠戾之色。“我不会要左家再逼你铸神迹,要成神者——我一人足矣。”少女抱着女孩儿走到湖边。白草上覆了霜,像交错堆垒的玉条。湖面寒雾弥散,望不清对岸。三儿很平静,伤痛没在她神色里留下一点涟漪。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湖中的倒影,仿佛那是她憧憬的另一个世界。三儿指着枝头欲坠的黄叶,道:“姊姊。”左不正抬头,又听她道:“荒年?”少女笑了,轻轻搂住她,道:“不是荒年,只是冬天到了。等再过几月,孟春来临时,你要看的梅花、杏花又会开啦。”三儿说:“春天?”她摇摇头,“不来。”她的神情无波无澜,左不正却看出了其下隐藏的巨大的痛楚。三儿是左家用以铸神迹的祭品,她这位妹妹常年遭到族人凌虐,身上常无一处完好皮肉。少女揽住她,三儿则搂紧了羊布偶。少女在女孩儿耳旁轻声细语:“不,三儿的春天会来的。”“若是它不来,”左不正说,“我便把刀架在它脖子上,要它滚过来。”——湖心亭中,寒风凄凄。瓷碗里的茶末已浇了热汤,袅袅烟气弥散。湖上一片茫白,像一张不曾写画过的白麻纸,林木在雾里远远矗立着,如几点洒落的墨痕。朦胧的水雾里,一位头戴象王铜面的臃肿男子与白袍少年相对而坐。沉默已然持续了许久,亭中一片死寂,马褂木叶垂落湖面的滴答声清晰可闻。象王缓缓旋着手中茶盏,蹙眉道:“侄女婿,方才你说——大司命,是个骗子?”他抬起头,铜面后的目光如利刀。那白袍少年微笑,“难道不是么?他执掌九州寿夭,信誓旦旦地说要将福运泽被世人,可到头来这话一个字儿也没实现,他不是个骗子,又是甚么人?”七齿象王虽仍在笑,可额上却已出了层薄汗。他不想这少年不仅目无尊长,且言辞犀利,似是全然不将大司命与他放在眼里。“对了,姑丈人,小婿有一事欲要相询。”易情忽而话锋一转,眉关紧锁,发问道。象王略略稳了一番心神,正襟危坐,微笑颔首,“侄女婿请讲。”“方才在这里坐着的那八九岁的女娃娃,究竟是何人?”易情问。那空洞如偶人的女孩儿给他留下了极深印象,那踉跄的步伐、布满淤青的腕节、无法连缀成句的言辞,皆叫他心中隐隐不安。 ', ' '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