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官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,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住。
整篇文章不长,不过短短三段话,却字字句句如同针刺心肺,讲述的是一个士兵——编号1679——在“鲸墓号”复苏之前被改造为“沉眠奴仆”的某种可能性。
冷静、克制的文风如医学尸检记录般客观,每段话后都附有编号脚注,标明“言语来源于梦境”、“编号出自旧舰船名册”等冷漠注解。
女官忍不住再次低声读出那最后一句:
“贵族先生,请问他是不是你园里,那个不说话的仆人?”
声音一出口,她自己都愣住了。
她缓缓抬眼,望向窗外庭院,那名总在清晨默默扫地的仆人正在竹林边打扫落叶。
他的身姿挺拔、动作精准,却又没有一丝生命的律动——像雕塑,像兵器,像被遗忘的人偶。
她的心跳突然开始加快,指尖颤抖,报纸轻轻抖动,仿佛雾气从纸页中渗入了血液。
——
教会区·晨祷之前
第三律院内,香火缭绕。下级祭司穿着洁白的晨礼长袍,正在神坛前焚香。
他低声诵念早课祷文,咒语缓慢如水,直至火焰从铜盏中升起,化作淡金色的光焰。
他刚刚念完最后一句经文,坐下准备静思,一缕微风却在此时拂动香炉盖——炉中竟突兀地多出了一页剪报。
他怔了怔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那页纸似乎早已藏在烟雾之下,如幽灵般在仪式的高潮浮现。谁放进去的?什么时候?为何没有发出半点声响?
标题赫然写着五个字:
《鲸墓的主教》
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地摊开那纸张。
文章叙述曾有“沉眠者教团”与王都教会之间暗中进行祭仪交换的秘密协议,
用“编号制沉眠者”来交换“沉眠神谕投影技术”——技术来自鲸墓,一种能使亡者梦语的低语术式。
最后是一句诡异如谶言的诗句:
“鲸眼所视之地,审判台也将倾斜。”
就在他读到“审判台”三个字时,窗外高塔上的象牙白布幡忽地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风刃猛然掀起!
光线斜斜刺入堂中,穿透焚香烟雾,恰好落在法台正中央。
他一震,手中的圣书从膝头滑落,砰然坠地——
那一刻,他分明感到:某种“秩序的平衡”正在倾斜,悄然脱轨。
——
旧军属街区·九点整
这里住着许多曾被艾莉森救出的平民,他们多是老兵或退伍技师,如今勉力维持生活。
今日早晨,一批印刷粗糙、排版杂乱的小报被无声投递至这些宅邸的庭院中。
其中一页尤为醒目。黑白木刻风格的画像印着“克尔科森”的面孔,
眉眼坚定如旧时军中校官,但一旁配文却冷不防地写下令人背脊发寒的句子:
“鲸墓没有死,它只是换了位置。”
“他们说你们的亲人阵亡,却不让你见尸体。”
“你确定他死了?你确定他不是在某个庄园,提着水壶给人浇?”
纸页在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,像是低语,更像是诘问。
街坊间沉默弥漫,许多曾经的战士不再说话。
他们推门而出,表情沉郁,将剪报一张张递给彼此。
目光凝重,步伐沉稳,仿佛正在重新回到某种集体命运的轨道上。
他们陆续走进街角的临时集会室。
有人紧咬牙关,低声道:“我在特瑞安的船上……见过这个标记。”
声音沙哑,仿佛从战壕里爬出来。
——
市政厅·午后十一点半
舆情局接到超过三十起关于“鲸墓剪报”的举报。
这是前所未有的舆论潮汐,但诡异的是——这些剪报内容版本各异,
排版格式、用词风格乃至文笔语气都彼此不同,根本无法归类为统一造谣。
在一份“举报人记录”上,某位舆情主管眉头紧皱。
他盯着桌上的剪报副本,良久没有说话,手指轻轻敲打桌沿,像在寻找某种失控的节奏。
最终,他提笔,在报告的空白处写下了一句话:
“如果我们封一篇稿,他们就会改写一篇梦。”
他忽觉头痛欲裂,仿佛梦境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开始松动。
他猛地推开办公室的窗户,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,却赫然看到街头拐角处——
一个孩子,正坐在台阶上,认真地念给另一个孩子听那张剪报的内容。
他没有在讲什么大阴谋,也没有在宣扬什么政治动机。
他只是在讲一个故事。
——但那故事,却让人,无法呼吸。
同一时间·晨星庄园
司命站在新购入不久的庄园顶层阳台。晨雾尚未散尽,灰白如潮般笼罩在远处城廓之间。
他身上的灰蓝长风衣在风中猎猎作响,衣摆翻飞,像一面沉默的旗。
他低头翻看着刚刚送达的一份剪报反馈报告,神色安静而专注,仿佛已预见风暴将至的航图。
阳伞下,塞莉安慵懒地倚着藤椅,红发在晨光下泛着玫瑰色光辉。
她指间翻着一份《贵族生活周报》,那封面金边印刷的时尚点评,在这肃杀氛围中显得格外不合时宜。
她的唇上还带着一抹讽刺似的笑,仿佛她才是这世界的局外人。
“第二日的数据?”她不紧不慢地问,语气仿佛在谈昨夜酒会的甜点。
司命轻轻点头,目光离开纸页,投向前方雾中若隐若现的钟塔。
他眼中缓缓浮现出一抹仿佛早已料定的笑意,声音不高,却如刀锋切开寂静。
“雾浓了。”
“信仰塌了一角。”
他微微前倾,低声补上一句,如冷风穿过骨缝:
“而鲸墓……还没真正浮出水面呢。”
——
庄园后厅,一盏烛灯仍在微微跳动,蜡油沿铜台缓慢滑落。
屋内是一间刚刚改造完成的印务作战室,灰色墙壁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剪报残页与手绘线路图。
排版机轰鸣未歇,几名助理正快步走动,搬运印模与新纸。
笔记墙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,墨迹重重迭迭如战地情报;
而在正中墙面上,五张关键剪报被钉得笔直,边角处略有折痕,似刚从读者手中回收。
司命坐在长桌一侧,双肘支撑在桌沿,右手翻着鼠网送回的读者反应汇总。
报告纸页布满手工红笔勾画的关键词,墨迹未干,“鲸墓”“编号”“沉眠”“贵族献礼”“1679”等字样异常刺眼,如血渍一般渗透纸页。
最底部的一行热度指数,用三层荧光笔圈出,已经远远突破了预估警戒线。
塞莉安此刻已毫无贵族礼仪地斜躺在沙发上,一条腿自然搭在扶手边,手里抱着一瓶红酒。
她没有用杯子,直接举瓶灌下一口猩红酒液,酒迹顺着她唇角缓缓滑下。
她一边看着贵族专刊的时尚评论,一边似笑非笑地嘀咕:
“你就不能偶尔不统计点什么?”
司命没有抬头,语气低沉却透着锋芒:
“我不是在统计。”
他顿了顿,嗓音低哑如乐章中的暗潮:
“我在写下一场信仰失控的剧本。”
门响了。
门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金属轻响。
贝纳姆推门而入,依旧穿着他惯常的暗灰制服,帽檐低垂,面容半隐在阴影中。
但这次,他的眼神里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兴奋,那抹光像刀锋后涌出的第一滴血。
他走向长桌,将一份压着红封蜡的牛皮纸“啪”地一声摊开在桌面上,语气简明而利落:
“城市广播局内部口信。”
“他们昨晚收到三十七起要求‘核查鲸墓剪报’的信息——不是举报,是‘内部求证’。”
司命微微一笑,神情淡然如同预料中的收获:“他们开始疑惑了?”
贝纳姆点头,语气中带着一丝冷意:“更多人想知道:‘我们真的控制得住信息吗?’”
他停顿一下,目光微闪,从怀中又抽出一张纸条,轻轻放在桌边。
“还有一条线——那位先生传回的风语。”
“教会内部开始清查鲸墓号记录者名册。
第三律院有位年轻执事试图调出一份‘编号名册’,结果一小时后被以‘精神不稳’的理由送进了静思所。”
司命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张纸条,手指缓慢地抚过桌面。
“他们已经动摇了。”
他的语气轻如风声,却锋利得像一道信仰的裂痕在空气中扩散。
“也就是说——”他将剪报重新摞整,手势整齐得仿佛在整理一柄佩剑。
“我们可以让鲸墓,不止是一个‘谣言’了。”
他的声音一寸一寸低下去,如引线被点燃:
“让它成为——一个‘危险话题’。”
他缓缓站起,走到墙边那张城市地图前。地图上密布着红笔画下的网格、箭头、疑似投递点与回信轨迹。
他的手指在其中一处标记点停下,指腹轻轻叩击纸面,像在宣判。
“从今天起,我们不再写报纸。”
“我们要让别人——主动编故事。”
“他们将开始添枝加叶,添加细节,发誓自己亲眼看过鲸墓从雾中划过。”
“我们不必说服他们。”
“我们只需要,在每个人的脑中,留下一条通往鲸墓的路。”
塞莉安翻了个身,将酒杯倒扣在手心上晃了晃,红酒在玻璃中缓缓旋转,像一颗正在醒来的瞳孔。
她嗤笑了一声:“你要他们造神?”
司命却平静地看着她,声音带着锋锐的寡淡:
“我要他们拆神。”
“第三日,我们不再让他们质疑军方。”
“我们让他们质疑——信仰。”
贝纳姆声音低了下去,语气仿佛从夜色底部传来:
“你确定他们不会杀我们?”
“如果他们现在就杀我们,”司命缓缓收起剪报,眼神如冰,“就等于亲口承认鲸墓是真的。”
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页标题:
《鲸墓没有死。只是换了地方。》
“他们不会这么蠢。”
他转身,望向窗外雾色沉沉的街道。
“至少……不会在雾还没散尽之前。”
远处街角的灯光下,有孩子正在一字一句地教另一个孩子念剪报上的诗句:
“鲸眼所视之地,审判台也将倾斜。”
那不再是新闻。
那是迷雾中,新的祷告词。
司命静静地听着,轻声开口:
“当他们开始祷告鲸墓时,”
“他们已经不是在信仰神了,”
“而是在——恐惧人。”
——《晨星时报·未刊底稿·编号1679注解》
(本章完)